易中天:歲末的雪,或者血(圖)
(資料圖片)
這一場歲末的“雪”,是在陳磊先生的文章中看到的。
陳磊是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的主筆之一。《南方人物周刊》有很多非常優(yōu)秀的記者,何三畏、蒯樂昊、李宗陶等等,陳磊是其中一位。他的文章,我也是每篇必讀的。這篇題為《我們?yōu)楹尾辉訇P注礦難》的文章,發(fā)表在12月14日的第50期,第8頁,寫他在黑龍江鶴崗礦難發(fā)生地的一些感受。感受而已,不是報道。但正是這些感受,讓我有雪中的感覺。
首先讓我感動的,是他在礦工宿舍睡了一夜。這讓他切切實實地知道了,那些礦工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──被褥破爛不堪,桌凳殘缺不全,門口的尿臊味撲鼻而來,床頭放著半碗吃剩的方便面,而那位吃面的礦工已不再回來。就是這樣一組沒有任何“解說詞”的“空鏡頭”,已經給我們的心靈以震撼。震撼來自兩個字:真實。說實話,我對現(xiàn)在的某些媒體和媒體人,是早有領教的。他們往往只憑捕風捉影、道聽途說、一知半解,甚至胡編亂造,就能洋洋灑灑地大做文章,弄出些一驚一乍的“新聞”來。對此,我已經習慣,甚至麻木。所以,當我看到陳磊居然會在礦工宿舍睡一夜,敬重之情便油然而生。
我沒在礦工宿舍睡過,但我能夠感同身受。因為我曾在軍墾農場呆了十年,做過“苦工”,受過“監(jiān)管”,進過“牛棚”。待遇最差的時候,睡在鋪了麥草或棉籽的地上,天天吃鹽水煮的苞谷籽。這還不是最難受的。最讓人窒息的,是看不到希望。根本沒有希望,一點都沒有。
鶴崗或者其他地方的礦工兄弟們,是不是也這樣呢?他們恐怕頂多也只能關心一下,礦難之后,自己的工資還有沒有人管。陳磊跟兩個礦工在食堂喝酒。他們是親兄弟,哥哥22歲,弟弟20歲,都還沒結婚。那么,他們打算結婚嗎?結婚,就得花錢。掙錢,就得下礦。下礦,就有生命危險。如果遇難,撇下老婆孩子,又怎么辦呢?
沒有人知道可怎么辦。那天,一對遠道而來的母女對著空空蕩蕩的床鋪哭天搶地,旁邊看著她們的同鄉(xiāng)礦工,神情卻是木然。是的,木然。陳磊在食堂問那哥倆,死了那么多人,難過嗎?他們的回答,是“不難過,習慣了”。是的,習慣了。習慣之后,便是麻木。我們不能責怪他們的麻木。不麻木,又能怎么呢?但是,我們不能麻木。如果說,礦工們的麻木是因為無奈,那么,媒體的麻木,我們的麻木,就是冷漠了。
沒錯,我們其實也做不了什么。我從來都不認為,誰誰誰就可以“一言興邦”。也別把自己太當頭蒜了。但,說說,總比不說的好。至少,可以保證自己不至于麻木。
陳磊說,那天,雪一直在下。大雪紛紛揚揚,大地素裹銀裝。幫閑的文人,正可以應景做一篇《瑞雪頌》,也可刻在什么石碑上。心中充滿悲傷的,就只有陳磊吧?我是沒資格苛求別人的。話說多了,也顯得矯情。我只是希望,每年辭舊迎新的時候,大家都能夠想一想那大雪里掩埋的冤魂,還有那些神情木然的臉。
謹以此文,告別一言難盡的2009.
補記:本文寫完后,又聽到一條駭人聽聞的消息。四川省雷波縣一些喪盡天良的村民,竟然像養(yǎng)牲口一樣“圈養(yǎng)”著一些智障者,稱為“娃子”。他們將哄騙或買來的“娃子”進行訓練,帶到全國各地去打工,然后伺機推下建筑工地,或在礦井下殺死,以騙取老板的賠償金。去年6月,在該縣公安局后面的深山中,警方曾一次性解救了40名這樣的“娃子”。今年11月23日,又有一名“娃子”在湖北省大冶市被殘忍殺害,冒充“親屬”的人則向礦主索要了賠償金20萬元。
這就不是“歲末的雪”,而是“歲末的血”了。而且,制造血案的,正是跟被害人一樣貧困的“草根”。這真是讓人欲哭無淚!盡管,由于案情已驚動公安部,犯罪行為可望被制止,犯罪分子也肯定會被繩之以法。但,誰能保證明年的歲末,我們的心里不再流血呢?
(易中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