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結石撐破的家:曾最愛三鹿 現拒一切奶制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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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時間:2010-4-7 10:06:30 來源:中青在線-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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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進與周夢涵
周夢涵
周進
周進與劉歡
小小的快照已經有些模糊不清,還沾上了指印。照片把周進一家曾經的歡樂和希望全記錄下來了:穿著紅色情侶衫的年輕夫婦面帶微笑,整整100天大的女兒瞪著黑亮的大眼睛,使勁伸開藕節似的手腳。照片曝光過度,女孩兒肉嘟嘟的臉上像鍍了層明亮的陽光,透出健康的潤紅色。
翻到這里,周進停了很久,并且咧嘴笑起來,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令人滿意的下午。那時候,小兩口活得渾身是勁兒。但眼下,這個疲憊不堪的父親,只能在照片里一遍一遍溫習這一幕。2008年,女兒周夢涵因為食用三鹿奶粉而被診斷為“結石寶寶”,這個普通家庭便陷入噩夢。
這是被三聚氰胺影響的上萬個中國家庭中普通的一個。一年半過去了,當三鹿奶粉早已在超市的貨柜中消失時,他們一家仍然在為早日走出它的陰影而掙扎。單從周進的愁容來看,這個日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到來。
好日子
從拍這張照片的時間往前推,周進一家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。在湖南省道縣的一個小村莊,周進的父母住著村里最新的房子,連磚縫里的水泥都顯得比別人家新,豬圈的柵欄也是剛扎好的。
至少每3天左右,周進的父親都要套上中山裝,騎上自行車,到3里之外的集市打一些老酒,買點豬肉。偶爾,周進的母親會跟上他,去鄉里的郵電所取匯款。這些錢,是在外打工的周進3兄妹寄回來的。
周進的婚禮是在村里最大的谷場上辦的,“幾乎全村人都來了”。他和妻子劉歡是在網絡聊天室里認識的,談了3個月的網戀以后,這個河北女孩從浙江義烏的工廠辭職,帶著一只小包就到了周進所在的廣州。
到2007年5月25日,離拍照的時間還有3個月的時候,周夢涵出生,這個家庭的好日子似乎到了頂點。生這個孩子的時候費了點周折,因為先兆性流產,劉歡堅持服用保胎藥,加上注射針劑,在4個小時的剖腹產后,才生下了這個7斤半的女嬰。盡管如此,劉歡在碎花襁褓里看到女兒時,她有圓圓的眼睛,粉紅色的皮膚,“一次能吃好多奶,特別健康”。周進則興奮地用手機拍下女兒的模樣,逢人就炫耀:“多壯實,我女兒!”
那時候,一切都是鮮艷的。劉歡給女兒縫了枕頭,用的是紅艷艷的顏色,里面是曬得蓬松的新鮮棉花。爺爺奶奶則給她準備了鮮粉的針織衫、碧綠的短褲和嫩黃的小外套。除此之外,這家人盤算著,過完年就把平房加蓋成小洋樓,再把那臺21
口寸的彩色電視機換成25口寸的。到時,他們
打算給周夢涵布置一個“和城里小孩一樣”的嬰兒房。
在拍完這張照片以后,好日子又順著往下走了幾個月。初中沒畢業的周進希望女兒未來接受“最好的教育”。他和妻子丟下4個月的女兒到浙江義烏打工。他們租著一室一廳的房子,家具、電器一應俱全,月租800元,對當時的周進來說,“并不算太貴”。
周進的薪水一度達到每月4577元,相當于一線城市的白領水平。他在一家外貿公司,“鼓足吃奶的勁兒”為這個家庭打拼。劉歡是一家洋酒公司的推銷員,每月賺上兩三千元。周進還投資了一小筆錢,在浙江開過一個不足100平方米的洗浴中心。盡管賠了錢,但這對夫婦依然覺得“滿足死了”。
當時,周進23歲,劉歡22歲。他們喜歡去錄像廳看電影,覺得必勝客的比薩“味道還不錯”。
每個月,周進夫婦都會乘火車回湖南老家看望女兒。除了1500元的生活費之外,三鹿奶粉是周進最喜歡給女兒帶的禮物,一個月總要買上幾箱,一箱20袋,每袋38元。在農村,三鹿奶粉是名牌,只有一些富裕的家庭才負擔得起,但負責照顧周夢涵的奶奶每次都要“毫不吝嗇”地倒上滿滿一碗,用熱水搗成糊,再由爺爺小心地吹涼。他們信奉“越稠越好”的原則,“孩子吃得飽,營養也好”。周夢涵漸漸迷上了三鹿奶粉的味道,一換成其他品牌的奶粉,她碰都不碰。
發現結石
4月2日,周進夫婦對著這張照片,把當年的好日子重新盤算了一遍又一遍。“你猜,我們盤算什么來著?”周進笑著問,原本無神的眼睛泛著光。
“我們想買房!那會兒有幾萬塊存款!”劉歡興奮地接過話頭。當時,她忙著上網,查找合適的樓盤,決心3年內存夠10萬元錢首付,而周進則不時調皮地打岔說:“別忙,還有別的用處呢。”
不曾想,“別的用處”很快就來了,一點征兆也沒有。2008年3月起,大人們發現,不滿10個月的周夢涵,尿液有時候變成暗紅色,“就像雞冠那種顏色”。小女孩兒開始整夜大哭,就算喂再多三鹿奶粉也哄不好。
等到周進把帶血的尿液和奶粉里的三聚氰胺聯系起來,已經是半年之后的事。新聞里成天報道著“結石寶寶”,他帶著孩子到湖南當地一家醫院做三鹿奶粉相關檢查時,醫生都嚇了一跳。
切片顯示,周夢涵的左腎發現大粒結石,有1.6厘米×1.2厘米那么大。戴眼鏡醫生向不知所措的周進打了個通俗的比方:“就像一粒開心果那么大!”而小芒果形狀的右腎上,布滿了零散的小粒結石,密密麻麻的。
“幾百個孩子,就你家的最嚴重!”醫生驚呼。他拒絕給不到一歲半的周夢涵做手術,因為“太危險了”,只是吩咐家長讓她“多喝水,多排尿”。
在一只碩大的白色塑料袋里,周進保存著從那時候開始女兒所有的檢查資料,包括厚厚的一摞報告單,以及紅、綠、藍顏色各異的病歷卡。在一年多時間里,他抱著女兒輾轉廈門、義烏、保定、北京、廣州、佛山、東莞和深圳的許多大醫院。
文化程度不高的他,如今說起尿檢、腎照影、B超、尿培養這些略顯晦澀的醫學名詞來非常熟練。在廈門時,醫生依然建議“最好不要做手術”,并且認為給成人治病用的沖擊波,不能用來打碎周夢涵體內的大結石。劉歡偷偷地懇求醫生開了一種成人服用的碎石藥,白顏色、大個兒、圓圓的。她把藥丸分成兩半,搗成糊,周進按住周夢涵的手腳,奶奶掰開她的嘴,每次塞半粒。
求醫的旅途疲憊又漫長,生活則開始呈現山窮水盡的面目。為了女兒的治療,周進夫婦辭去了浙江的工作,四處奔走。那時,每天的檢查費,少則幾百元,多則上千元,加上交通、餐飲和其他費用,很快,一家人的積蓄所剩無幾。
一臺價值3999元的諾基亞手機,周進用了不到3個月,一度成為他“體面”生活的留下的僅存痕跡。不過,2009年的一天,在北京兒童醫院門口,周進默默地刪了所有短信,把它賣給了一個穿皮衣的中年男人,賣了1500元。當時,周夢涵尿液里的紅細胞超過正常水平上千倍。
住院費要5萬元。劉歡的母親賤賣掉再過10天就要下崽兒的母豬,找親戚湊了兩萬元,連夜從河北農村趕到北京。
大半年后,一個廣東的記者目睹了周夢涵“結石消失”的戲劇性一幕。當時,周進夫婦已經帶著女兒從北京回到了廣州。2009年9月17日,周夢涵在廣州市兒童醫院做例行檢查。她依然尿血,但尿液顏色稍微正常了一些。
檢查過程中,劉歡早已學會“淡定”。她在B超室外透過玻璃門,看著周進按住周夢涵亂動的手腳,護士在女兒胖胖的肚皮上搽上深褐色的藥膏,用一個長形的儀器畫來畫去。她輕輕地笑了,覺得“這一切很可愛”。這個年輕媽媽甚至閃過一個念頭:“至少孩子還活著”。
周進大概是太緊張了,檢查結果是“雙腎未見異常”,他卻有些焦慮。在診斷室里,他居然抓住主治醫生的手,因為這個結果而大聲地爭執起來。
“孩子的結石沒了,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?”醫生大聲反問他。
“不要忽悠我!”周進蹲下身子,抱住頭,痛哭起來。
周進在醫院
周夢涵
周夢涵
貧困
4月3日一大早,周進和妻子劉歡一起,從他們現在打工的廣東省佛山市趕到深圳市,帶女兒小夢涵進行例行檢查。這段旅途長達3個半小時,橫跨小半個珠三角。
一年多的時間里,周進做過水管工、銷售員、KTV服務員,如今他是佛山城郊一家五金廠的沖床工,劉歡在一個小型商場做服裝銷售員。他們住在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,硬板床是臨時拼起來的,鋪著白色的碎花被單,墻上貼著發黃的明星海報,卷起許多角。夫婦倆的薪水加起來不到2500元,“剛好夠孩子做一次身體檢查”。
周進的父母也離開老家,來到深圳打工。父親在外頭“給孫女兒賺醫藥費”,母親則在租來的房子里照看生病的孫女。為了省下往返佛山與深圳的200元車費,周進夫婦不時壓下看望女兒的念頭。在那本貼滿明星照片的簡易臺歷上,周進用紅筆給自己規定了嚴格的探望時間。
除了2008年9月“三鹿奶粉”患兒的排查費用,以及一包免費藥品外,周夢涵所有的醫藥費都是周進一家自己籌出來的。他戶口所在的湖南當地衛生局,曾允諾報銷2000元的檢查費,但是周進并沒回去,因為他沒有足夠的錢去買火車票。
至于生產三鹿奶粉的那家公司,在女兒身體內的結石還沒完全碎掉的時候,就已經早早地宣布破產了。
將近4萬元的高利貸,加上每個月的房租、水電費,讓周進覺得喘不過氣來。以前的同事都過得比他好,他擔心自己負債累累,“會給朋友帶去麻煩”,因此,朋友組織飯局、K歌,為了節省份子錢,他再也不去了。他必須努力存上3個月的錢,才能支付一次為女兒例行檢查的花銷。最近,他決定戒煙,盡管原本單價17元錢的利群早已用5元錢一包的白沙煙代替,“找不到更便宜的煙了”。戒煙還因為周夢涵口齒不清地對他說過一句話:“爸爸抽煙,不好。”
在長途汽車站里,三輪車、人力車來來往往,一些農民打扮的旅客拖著蛇皮袋,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。和這些人一樣,周進始終帶著湖南口音。在異鄉,他不斷安慰自己,“為了女兒,要好好活下去”。
這種信念,很大程度上來自一些熱心人的好心幫助。在走投無路時,周進曾在一個記者的幫助下,在天涯等論壇發表過一封求助信。信里,他詳細敘述了女兒因食用三鹿奶粉導致重度腎結石的經過。并且,他還出示了醫院開具的“奶粉檢查”證明,和各類檢驗單、住院花費明細等。
許多人給他捐了款。這些錢來自職業不同、經歷迥異的陌生人,有中學生、設計師、公司白領,還有海外的華裔工程師,更多的則是“結石寶寶”的家長。總額不足1.5萬元的捐款里,最少的一筆只有10.90元,他猜測“可能是一個學生省下的早飯錢”;多的有2200元,來自廣州市的一個城市規劃設計師。最大的一筆是500美元的匯款,更是讓周進唏噓不已,他覺得是“跨越了一個太平洋的善心”。
除了請求捐款,周進還希望知道“毒奶粉到底能對孩子的腎臟造成多大的傷害”。他不斷地詢問,但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,包括醫生在內。
好日子不再
客車上,周進想了一肚子話要跟女兒說,盡管不滿3歲的周夢涵什么都不懂,甚至不能完整地說完一句話。他決定跟女兒這樣描述自己的工作:“爸爸穿著厚厚的工作服,機器轟隆隆地響。爸爸踏一下沖床,妹妹就可以多買一個布娃娃。”
他給兩個月沒見的女兒準備了禮物:一個藍色的小熊玩偶,一條碎花的小布裙,一件印著hello kitty的白色T恤,這是劉歡在夜市里挑來的。
晚上,周進的母親端來一家人的晚餐:西紅柿炒雞蛋、蒜炒大白菜和從老家帶來的辣醬腌豇豆。周進52歲的父親剛下班。這個在村里有些地位的消瘦男人,如今在一個工地上挖水管,他一邊吃飯,一邊用粗糙的手指比畫著說明自己的工作。他所有的收入都用于小夢涵的醫療費用,即便手上的皮膚被曬得一層層往下掉,也舍不得去醫院買幾帖膏藥。
周夢涵跟著爺爺奶奶久了,自然而然說起滿口的湖南話。吃晚飯的時候,她突然指著鞋子,對劉歡說:“鞋鞋破了,妹妹要買新的。”她搬來兩個板凳,和藍色的小熊玩偶面對面坐著,奶聲奶氣地說:“妹妹帶你去超市好不好?”
帶女兒逛超市,是周進夫婦喜歡做的事情。周進父母租住的上鏡村門口,有一些來來往往的招手車,只要2元錢,就可以到達鎮上最大的超市。盡管超市里的商品應有盡有,但這些跟周進夫婦并沒有太大關系。
更多的時候,他們推著鐵制的手推車,小夢涵在購物車里興高采烈地張開雙臂,嘟囔著聽不清楚的童謠。他們拒絕購買一切奶制品,不管是新鮮牛奶、添加奶粉的果味飲料,還是奶糖、麥片。
超市里帶著水珠的玫瑰花,總算讓劉歡興奮起來。3年前的七夕節,周進花了280元錢給她買過一束紅玫瑰。當時,劉歡抱著不足3個月的小夢涵,對著這一大束花“幸福得要暈過去了”。
不過,她淡淡地表示,“現在壓根兒不會有這種奢望”。這個原本大大咧咧的女生,在女兒生病之后,蛻變成一個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。菜市里一元錢一大把的蒜苗,她會細細地還價;放了一晚上的冷飯,第二天她會帶到商場,當做午餐;柜臺衣服降價銷售,劉歡拒絕“員工折扣”,舍不得給自己買一件,而是常年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。
為了每月節省20元錢,“相當臭美”的周進連理發都省了。他不再購買心儀的“李寧”、“美特斯邦威”牌衣服。兩年時間里,他只買過兩件衣服,一件黃色的皮夾克,是外貿店里的次品,花掉158元;另一件39元錢的藍色海軍條紋衫,是在夜市買的。現在,他們不但不去電影院、錄像廳,連盜版碟都舍不得買一張。
對他們來說,唯一的娛樂活動變成了“買菜做飯”。為此,他們懇求房東,在廁所兼浴室里“興修”了一個簡易廚房,一架單眼煤氣灶、一罐煤氣、幾個花瓷碗,是他們的基本裝備。一棵白菜、幾個饅頭、一瓶辣醬,他們總能變著法子做出最美味的佳肴。晚飯一般是一個炒菜一個冷盤。一盤青椒炒肉絲、一塊“廣中皇”腐乳,便能美美地吃上一頓。
劉歡十分欣賞周進的廚藝。她記得,懷孕的時候,周進每天下班都會做好滿滿一桌子菜,紅燒牛腩、農家小炒肉、上湯娃娃菜,甚至還有罐燉烏雞湯。偶爾,他還會從超市買來幾十元錢一斤的進口水果,美國黑李、日本蘋果,“可浪費了”。
“你看,我現在老不老?別人都說我顯得很老呢。”劉歡自嘲著說。她開始學會用爽朗的大笑掩飾生活的窘困,沒有電視機,她會拉著周進逛公園,看看老頭老太太扭秧歌。某些陽光燦爛的雙休日,這對年輕夫婦會去舊書攤淘幾本雜志,比如《故事會》和《青年文摘》。
結石寶寶
4月4日早上7點,周進夫婦抱著周夢涵,
走進略顯嘈雜的深圳市龍崗中心醫院,給孩子做例行檢查。
護士的聲音響起來,周夢涵乖乖地倚在周進懷里。一枚5厘米長的針頭直直地戳進她藕節似的手臂里。和大多數的孩子不同,周夢涵遇到抽血、打針、驗尿,從來都不哭。有時,她還會好奇地睜大眼睛,盯著穿白衣服的護士阿姨手忙腳亂地找靜脈。因為嬰兒肥過于嚴重,小夢涵的血管總是在跟護士捉迷藏。如果仔細觀察,她肉嘟嘟的四肢上,全是針孔留下的痕跡。
最嚴重的時候,小夢涵一天得吊上5、6瓶藥水。她花大多數時間呆呆地看著藥水從長長的軟管里,“滴滴答答”流進身體里。換瓶的時候,若是護士在四肢上都找不到血脈,她還會伸出脖子說:“阿姨,這里。”
為了方便輸液,周夢涵一度剃了光頭。這個愛漂亮的小女孩開始抗拒理發。周進抱著她去理發店,她一進門,就開始拽著凳子,哭著喊:“妹妹要漂亮,妹妹不剪頭發。”她還會口齒不清地嚇唬奶奶:“你不乖,你也要剃光頭。”
出去玩的時候,她會“突然自卑起來”。看到扎著辮子的小女孩,她總會躲到奶奶的身后,然后委屈地大哭起來。周進把她放到肯德基的氣墊床上,周夢涵總是怯怯的,手腳都不敢亂動。
因為長年在醫院出沒,周夢涵沒有什么小伙伴。她唯一的娛樂,是抱著父母從夜市淘來的布娃娃,讓它們過家家。或者,她會在奶奶的保護下,歪歪扭扭地騎著一輛藍色的小自行車,在空空蕩蕩的水泥路上玩耍。這輛自行車,是年前周進花了180元買來送給女兒的春節禮物。看到自行車的時候,周夢涵興奮地大叫起來:“爸爸好,媽媽好,妹妹喜歡。”
一次驚險的經歷發生在年前。半夜1點多,周母急匆匆地打來電話,說周夢涵“呼吸急促,只有進的氣,沒有出的氣”。周進顧不得披上外套,一口氣跑到佛山長途汽車站,班車已經停運。打車至深圳龍崗,出租車司機表示“至少得1600元”。而周進夫婦的銀行卡里,加起來都不足這個數。
那天晚上,周進和劉歡在出租屋里的床上縮在一起,急得直掉眼淚。時針走得很慢,一劃一劃,“像是過了一個世紀”。挨到早上6點鐘,周進夫婦像是上了彈簧,從床上一下子蹦起來,向著車站跑。
這次之后,周夢涵開始長期服用一種特制的碎石藥。盡管她的大結石“似乎已經神奇失蹤”,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結石,依然需要后續治療。藥的味道很不好,據說咸咸的,略帶點黃連的苦味,搗碎摻上水,看起來跟北方的小米粥一樣。
每次吃完飯,不滿3歲的小夢涵都會抹抹嘴,認真地對奶奶說:“妹妹要吃藥。”
“美麗人生”
例行檢查結束后,深圳市龍崗中心醫院出具了周夢涵的最新診斷書。她的尿液顏色依然不正常,白細胞含量嚴重超標。4月4日下午,周進夫婦決定帶周夢涵趕回佛山,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。“錢可以再掙的,孩子的病一定得治好。”周進的聲音里透著疲憊。
孩子的病慢慢好起來,周進卻變得有些敏感。他年紀很小就跑出來“混”世界,很少掉眼淚。但如今,每當他想起女兒,就會莫名其妙地哭,“小的時候,沒有在她身邊,作為父親,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”。
他的手機桌面一直放著周夢涵剛滿100天時的照片,她穿著紅色格子裙,抱著一個大布娃娃,沖著鏡頭嘟起紅紅的小嘴。
“我想不通,一個好好的寶寶,怎么就因為吃了奶粉,成了這樣?”周進大聲說。孩子不在身邊的時候,他經常睡不著覺,只能盯著天花板不斷數綿羊。即便睡著了,他也老從夢中驚醒,夢見女兒在哭著找爸爸。
他學會了上網,甚至開始去外國網站查找各種資料,了解幼兒腎結石的訊息。他看到過一張切片,一只獵犬因吞食三聚氰胺導致死亡。狗的腎臟全是空洞,布滿了大小不一的結石。他最近還對一則傳言上了心,傳言說女嬰患上腎結石后,長大后可能會喪失生育能力。
那些“結石寶寶”死亡的案例,他是從網上看到的,卻從來不敢告訴妻子。他聽說,有個叫小菲的女嬰,因腎結石阻塞輸尿管,在去醫院搶救的路上,死在媽媽懷里。小夢涵的血尿經年不變,醫生懷疑是“結石擦傷腎臟”引起。這些秘密,周進更是一個人壓在心里。
他最愛看電影《美麗人生》,講的是一個父親在納粹集中營里用盡全力保護年幼的兒子。這個父親用善意的謊言告訴兒子,那些殘酷的現實只是在“排演電影”,“人生是美麗的”。如今,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這樣的父親。他決定等女兒長大了,再一點點告訴她發生了什么。
經過超市書攤的時候,《愛麗絲夢游仙境》的漫畫封面吸引了周夢涵的注意。她捧起小書,眨巴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。
周進毫不猶豫地從錢包里掏出39.90元,買下了這本不足30頁的漫畫書。
周進一家與過去生活告別的一個舉動是,他們再也不吃任何奶制品,甚至連蔬菜,也只相信自己種出來的。
不管怎么說,新的生活已經開始了。在開往佛山的大巴上,周夢涵抱著一塊粉紅色的寫字板。周進笑著說:“妹妹寫個1。”周夢涵立刻抓起一根白色的塑料筆,她的頭發又長長了,一低下頭就遮住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。她神情十分認真,鼻尖緊緊地貼近塑料筆,筆頭陷進軟軟的寫字板。
她畫下了一串大小不一的點,看上去就像無端生在她腎臟里的那些該死的結石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