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(guān)于貴州蠟染的田野筆記(圖)
二、村寨里看打靛——“石頭”與“米”的技藝生活
“米”往藍靛池里加石灰
蠟染,蠟染,從染這一頭出發(fā),第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是植藍草,從中提取染料。這一過程即為打靛。拜楊曉艷的熱心聯(lián)系,我們次日就看到了村寨人家的打靛。
坐一輛印有“電影放映車”字樣的小車,前往丹寨基加村,中國式道路從貴州的縣城往村寨一路鋪衍,鏡面般開闊平整的,屬于縣道,上了石子路便是上了鄉(xiāng)鎮(zhèn)道,鄉(xiāng)村土路一般都蜿蜒山間,那九曲十八盤的路面,完全可以將它想象成魚腸鋪成,在那里錯車,你得說當?shù)匚膹V電的局長提供的幫助很到位,就是這種常年跑鄉(xiāng)下的車最適合。
車最后開到一個正在修建的寨子旁。楊曉艷聯(lián)系的那戶人家男主人,十分鐘后來接我們,臉曬得很黑,看不出年齡,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都糙,光腳上只穿了雙塑料拖鞋。他說他姓張,剛從田里過來。到家看看去吧。說著就帶我們往坡下走。坡下只有一條山路隱約可見,正應了魯迅那句話:世上本沒有路,走的人多了,就有了路。
基加村有老寨與新寨之別,男主人家在橋?qū)Π兜睦险铮抑械哪痉孔雍苡行┠觐^,里面不怎么開燈,踏進去是昏黑一片。門檐更是低而窄,女主人背著孩子往那兒一站,視線基本上就給她占滿了。女主人不會漢語,所以我們說什么,她眼睛只盯著她丈夫。而那孩子看樣子一兩歲。以為是兒子,男人卻自豪地說,是孫子。我們問他哪年出生,他答1968年。
理想中的打靛該在田間拍攝,但對這家人來說,所有的工序就在他家門口進行。兩平方米見方的空地,我們到達時,已經(jīng)放好了藍草浸過的塑料桶,里面的水汪成藍色,而藍靛的形成,還需要往里面再加一道石灰。水會慢慢變綠,這時用棍子攪到缸底,就能感到藍靛的存在。藍靛還要在濾網(wǎng)里去雜質(zhì)才能取用,上好的藍靚光澤柔潤,摸起來如印泥一般,缺點是沾到手上很不容易退色。我在市集上遇到楊曉艷,她的手上便沾滿了這樣的染料,看來這是做蠟染標志性的手。
染布的水放在另一個缸里,揭蓋能聞到酒糟香。這水也非一般清水,而是柴灰水,中間加了新鮮的酒糟與米飯。染布水里取多少藍靛合適呢?我的同行者希望男主人給個科學的量化數(shù)字做記錄,而他的說法是:水多就放多一點,水少就少放一點。
最終沒看到植在田間的藍草,“終朝采藍”的詩意,只能由我們想象。但看到已從桶里撈出的藍草,估計沒人會記起這樣的詩句。我的植物學朋友看過我們拍的藍草,認定它是爵床科的馬藍,但對村寨人家來說,是哪種科的植物并不重要,種它就是為打靛用,根(也就是板藍根)還可以當藥材賣掉。
苗家的女人看來都像楊曉艷一樣能干,可以從泡藍草一直做到衣服上身。這些還都是在農(nóng)活忙完之后插空做。我們的閑談,也就在女主人打靛之中有一搭沒一搭中進行:
問:打靛青,什么天氣不能打?
張:冷天不能打。冬天有露水、下霜。
問:那哪幾個季節(jié)畫蠟?
張:隨便嘛。有時間就畫。
問:冬天蠟怎么融開?
張:用熱灰或電瓷缸插電化開。
問:衣服上的圖案是怎么想的?
張:怎么想就怎么畫。
問:一件衣服多長時間能做好?
張妻:會做一個星期,不會做十來天。
問:是自家用的多還是往外賣得多?
張:自己用得多。
問:你們的布給自己做和賣給別人的,做工有什么區(qū)別?
張:一樣。
問:一樣為什么不賣給我們呢?是做得不多還是……
張:自己穿,還要送禮。女孩出嫁要送這個的。需求多……
漸漸地我們開始了解苗族人的稟性——他們還是很為自己的蠟染技藝自豪,鄰居家的老太太八十歲了,你的相機對準她,她也很快把搭在欄桿上的藍蠟染布拿起來秀,你和她說話她聽不懂,但嘴里仍嘟噥地回應,被翻譯過來就是:到我們家吃飯。
我們當然不可能在別家吃飯,因為張氏夫婦,早早就在堂屋支起了酸湯魚鍋子,魚是溪魚,飯是新打的米做成的糯米蒸飯,酒也是自家釀的米酒,一切均出自女主人之手。我們問她的名字,她羞澀地不說話。原來她的苗語小名譯過來就是“米”。而那學名叫張學平的丈夫,苗語小名叫“石頭”。
乍看,“石頭”與“米”的生活,一直是古老的男耕女織。但這中途,石頭還到江西打過工,只是有了孫子之后,又回復到原有樣貌。女人則沒有出過遠門。
眼前這個叫米的女人的生活,似乎就是這屋里屋外半公里的范圍。但我一直不能忘記她在家中,展開一件年代久遠的蠟染布衣時的樣子,那是她奶奶留給她的,這時拿出,她只展示,而不賣。跟她討價還價,她堅定地搖頭。在昏暗光線的屋內(nèi),那件苗衣映襯著她的臉,是另一種圓滿與自足,我想那一定來自于一種技藝的秘密承傳。 ( 孫小寧文 張琴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