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十年”圍城:一部“純屬虛構”的革命往事
[導讀]其實歷史里所有革命,所有對抗政府的事情,包括塞爾維亞的那個中學生去暗殺奧匈帝國的太子,變成一戰的開始……所有的運動其實都是學運,因為學生是最容易有這種熱情的
孫中山坐在車簾緊閉的黃包車里,急速通過1905年香港中環的皇后大道。車隊所過處,十面埋伏,血雨腥風;黑暗狹小的車廂暫得安寧,代價是保鏢與刺客在它四周紛紛踏上黃泉之路。
《十月圍城》的英文片名直譯是“保鏢與刺客”。兩句話就能概括的核心情節聽上去已經足夠驚心動魄,是標準的類型片樣式。影片監制是香港文藝片導演陳可辛,導演是動作槍戰片導演陳德森,兩人合作的成果難以歸入類型電影范疇,倒不失一部“文武雙修”的商業大制作,在張藝謀的《三槍拍案驚奇》上映一周后擠進2009年的中國賀歲檔期。
市井之徒有革命熱情很假
1905年10月15日,孫中山經過香港,作半天短暫停留。他要與十三省代表會面,籌謀反清起義。清廷派出大批刺客布局皇后大道刺殺反賊,孫的安保任務落在《中國日報》社長、中國同盟會香港分會會長陳少白肩上。他找到了一群與革命扯不上什么關系的市井草民。
按照劇本情節,陳少白求助方家戲班和反清秘密會黨“洪門”保護孫中山,均告失敗,不得已訴諸市井之徒。完成的影片只保留了方家戲班的情節——戲班中的武行多為流亡香港的反清義士,他們應承了護衛任務,但隨即遭到刺客組織剿滅,只有李宇春飾演的班主女兒幸存。
香港導演杜琪峰的《黑社會》(內地引進片名《龍城歲月》)里描寫過延續演變至現代的洪門,那是香港著名的黑社會組織。而在20世紀初,孫中山就是洪門致公堂會員,職位“雙花紅棍”,又稱“四二六”。“我都不懂那是什么含義,”陳可辛說,“反正‘四二六’在香港電影里都不能講。香港電檢規定黑社會的行話都不能講。其實黑社會在一百多年前是完全不同的概念,那個時候本來是革命團體。”
辛亥革命以后,孫中山回憶當初尋找革命力量:“士大夫方醉心功名利祿,唯所稱下流社會,反有三合會的組織,寓反清復明之思想于其中……”《十月圍城》里最后擔任保鏢的,是真正的“下流社會”,他們唱戲、拉車、行乞、賣臭豆腐,不屬于任何會黨,不知道革命為何物。
巴特爾怕拍戲,第一怕臺詞多,第二怕對手多圖/人人電影
“這個絕對是刻意的。”陳可辛說,“我們真的不是在拍一部革命片!有主旋律的感受或者有愛國的感受,是我們希望的;但我們沒有希望它變成一部說教的電影。”
理想和激情只體現在藥材富商李玉堂的獨子、17歲的李重光身上。這部片尾注明“本故事純屬虛構”的影片里,這對父子其實也有歷史原型——老字號藥材行“金利源”的李煜堂和李自重,當然片中父子的情節確實是虛構的。“其實歷史里所有革命,所有對抗政府的事情,包括塞爾維亞的那個中學生去暗殺奧匈帝國的太子,變成一戰的開始……所有的運動其實都是學運,因為學生是最容易有這種熱情的。那種熱血是學生才有的,我覺得市井之徒有革命熱情就很假了。”陳可辛說。
這些來自市井的保鏢,并不知道那就是革命,也不知道自己將為誰死。“其實每個革命也許都是這樣的,大家都不知道天高地厚。你說黃花崗72烈士,那天之前他們的心情是什么樣?”陳可辛自問。
一切的犧牲最終由孫中山的一句話收住:“欲求文明之幸福,不得不經文明之痛苦。”
片尾,孫中山安全登船離開香港,他站在甲板上回望港島,眼中噙滿淚水。這個結尾是從兩種不同的演繹選出的。
放棄的一條,是孫中山眼中起初并沒有淚,隨著鏡頭慢慢推近,才有了眼淚。陳可辛認為后者很好,“事情都是為這個人而起的,最后看到這個人,還是偉人,因為偉人是不會哭的。然后鏡頭再推,偉人原來也是人,他也感動了。”但大家都說這樣的處理太低調,不夠煽情。
《十月圍城》的劇情曾有一個更絕的設想:孫中山直到最后離開,都不知道這一天死了多少人。“他走過的路就不停地在死人,但他自己都不知道,但這個版本很難拍。都是要暗的,暗殺、暗中保護,等于整條皇后大道不能亂,那就不能有那么大的動作場面,作為商業電影會有問題。”陳可辛說,“知道革命是什么的人,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犧牲,這個可能就是最不‘主旋律’的了。”
陳德森堅持十年要搭的香港老城。沒有這個景,也就沒有《十月圍城》這部戲圖/人人電影
保護孫先生
導演陳德森還記得,陳可辛第一次找他談《十月圍城》的故事是1999年4月。
那時陳德森在拍《特務迷城》,陳可辛提議兩人一起弄一個公司,一個是拍文藝的,一個是拍動作的,結合起來沒準可以拍一些有內涵的打戲。討論的結果是可以拍一些年代片。
陳可辛推薦了自己的父親、香港電影編劇陳銅民1973年導演的《赤膽好漢》,說的是一位義士在陳少白“三顧茅廬”之后毅然與妻兒訣別,出手保護孫中山。“我一聽‘保護孫先生’這幾個字,有保護就有動作,有保護就有陰謀、有策略。”陳德森立刻想到用時裝一點的想法去鋪墊,變成文戲+動作的電影,為了更加戲劇性,他建議把一個義士,變成五六個義士。
陳德森的邏輯是,既然前半段是文戲,悶了觀眾一個小時,接下來一個小時保護孫中山,就必須打得精彩;保護孫中山都是發生在路上,那么肯定這個街非得自己弄出來。“有一塊超過120年的建筑物,鏡頭搖過去一點,已經是地鐵出口。”陳德森說自己真的沒法在香港取景,他多次去馬來西亞、廣州找外景,都不滿意。于是陳德森想自己搭一座城——1905年的香港中環,這意味著大量的錢。
2000年,李安的《臥虎藏龍》在歐美公映,成績斐然,華語電影的市場好像越來越大。但陳可辛把《十月圍城》的劇本拿到海外,所有買方看了劇本都說對白太多,人物太復雜,人文太多。“老外沒興趣去看你的人文,還要看字幕。前半部電影對他們沒意義,他們就喜歡飛來飛去。”陳可辛說,“那天我更認定了中國電影必須拍給中國人看,中國的市場做不起來,我們不可能拍認真的電影。”
圍城敢死隊
陳德森與陳可辛分道揚鑣,自己去找投資。兩三年后,真的碰到一位投資人曾獻基,很欣賞這個項目,那時《十月圍城》的總投資預算6800萬,曾獻基投一半,陳德森去找另一半。
盜版滿街都是,海外對港產片也失去了興趣,沒人愿意投資一部根本無法收回成本的戲。曾獻基就陪著陳德森去到處找投資,他們見的最后一個不靠譜投資人是一個臺灣女人,其實是想借著這個項目向政府要錢。
曾獻基決定自己全投,陳德森的第二關過了。“他跟我有一股傻勁,說電影好看就會有人買票看,我們就做第一個敢死隊。”
“一個真實的香港老城”這個關還是沒過。
陳德森找過香港旅游發展局,希望能協助搭一個景,戲拍完以后,二三四樓是飯店,住游客,一樓賣香港本地出產的食物,最后閻孝國刺殺假孫文那條石板街上,發展一些粵劇小劇社,除了拍戲之外,還可以成為旅游景點。后來陳德森發現,局長答應他也沒用,要批下這個景,要經過19個部門,這19個部門談完大概要兩年。
這塊差點談妥的地,就是后來受香港人詬病的“西九龍”。
第三關是找演員。
曾經有一位超級巨星問陳德森:你為什么覺得我會接這個戲?陳德森說:我劇本好,角色好。巨星說:你太天真了,我為什么會演超過一個男主角的戲?兩個男主角的我都不演。
陳德森幾乎找遍了全香港的演員,最終定下曾志偉扮演李煜堂、梁家輝演閻孝國、張震演車夫阿四、姜武演陳少白、郭富城演乞丐……
2003年陳德森終于在南海影視基地搭《十月圍城》的布景。搭了不到一半,突然間全部員工的家人打來電話,要家人趕緊撤——他們拍戲旁邊就是佛山那個非典起源地,20分鐘車程都不到。大家雞飛狗走,連夜撤走。
停了九個月,《十月圍城》才得以再次開工,當時好不容易敲定的演員檔期全部作廢,又用了三個月時間重新調度演員。
就在萬事俱備的時候,那個敢死隊投資人,因受騙負債,在自己的游艇上自殺身亡。
頓時天崩地裂:香港員工被扣留在廣州,對方不知道他們付不付賬;陳德森四處籌錢的時候,收到法院傳票,說他涉嫌挪用公款,用拍電影的方式替人洗錢。陳德森的母親在澳洲看到新聞,幾天后中風入院。陳德森趕去照顧母親,又得回港應訴,他把母親托付給姐姐,沒幾天姐姐查出了甲狀腺癌。
陳德森幾乎崩潰,他患上嚴重的抑郁癥,自閉在家一年多。他開始想放棄這個項目:“是不是說孫中山太大了,這個片子我吃不下……”
孫先生,請您放心
2007年底,陳可辛的《投名狀》在內地賀歲檔上映。“當時在內地的票房那么好,和《集結號》都是同類型的,在一個檔期里面加起來也到5個億的票房,我就打個電話給德森,”陳可辛說,“我就說可能現在時間到了。這部電影,你版權還在手嗎?”
分別多年,他們再度確定合作《十月圍城》,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南海基地,看上次搭的景還在不在。結果那個景地一個月前剛被臺風吹倒。
他們移師上海松江的勝強影城,搭建新的場景,這次搭了四個足球場大。最初預算2000萬,但徹底完工花了4300萬。“搭景只是2000多萬,但搭完以后陳設、做舊、制景……比搭景還貴。”陳可辛說。
陳德森堅持十年要搭的一座城終于搭起來了。這個堅持在2007年險些失守。當時一位美國制片人勸陳德森,到車墩影視基地將就一下,也能拍。陳德森打電話給美術師,“你覺得車墩堆多一點香港的招牌,過得了嗎?他說導演,過不了。這不是我在堅持,整個團隊都在堅持。”
陳德森堅持搭城,有他的道理。“香港有三分之二的戲都是兩個人,一個咖啡廳,一個家,兩條馬路,就拍了。同樣是70塊看個電影,為什么要看這樣的?”陳德森說,“這幾年電影給我的心得就是,《十月圍城》就是值得去電影院看的電影,我那個城就是主角。”
這座城被陳可辛贊為“香港與內地美工的完美結合”。但拍完戲,他們卻真考慮過是否炸掉。這是美國大公司的做法,周星馳拍《功夫》時搭的“豬籠城寨”,哥倫比亞公司就拆毀了。
“不是我們口氣大,說這個電影一定會是經典,但是萬一真的很好看,萬一真的是經典呢?”陳可辛說,“你能想象《亂世佳人》、《北非諜影》的景,在往后一百部爛電視劇里面出現嗎?所以我們想過,不如在12月18號上映前把它炸了。到頭來想來想去,今天這個環保年代,這樣做一定被人罵死。不能為了一部電影的尊嚴,那么浪費資源。”
2009年4月,《十月圍城》在勝強影城開拍時,投資過億的電影在中國已經比比皆是。
戲拍到一半,陳德森第一次去了中山陵:“我說,孫先生,我們沒有一點抹黑您這位偉人,就是借您這個偉大的行動去表揚一些無名英雄。請您放心!”
回看《十月圍城》的十年,陳德森覺得也是一場電影的“革命”:整個電影團隊就像十三省代表,一直陪著這個電影堅持,美術、服裝等等就像那些無名英雄,“我覺得這個戲有一半就是為了這些無名英雄。還有一半是我那個投資方,革命沒有錢怎么搞?”
影片最后由一行醒目的大字:謹以此片獻給曾獻基先生。
《十月圍城》終于安全上映,自稱電影娛樂工業者的陳德森,又開始了自己的電影革命:一部就發生在現代城市的動作片。
他夢想把北京拍得跟紐約一樣漂亮,路上每個人都穿得很漂亮,馬路上也沒有五顏六色的汽車,中國特種部隊在這樣漂亮的城市追捕罪犯——一切就像中國版的《虎膽龍威》。(李宏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