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苗人把自己認同為自然的一部分,一直持守和強化這一點。在他們的文化中,或許“現代文明”程度不高,但從生命觀照上來說,沒有比他們更透徹參悟生命意義的了。
郎德上寨有“苗族建筑博物館”之稱,所有民居多為木結構、穿斗式的吊腳樓。一座吊腳樓的完成不僅需要巧手的好木匠,墨師、巫師也是必不可少的角色。
苗人道“一棟房子難建,一個媳婦難接”,建一座吊腳樓可不亞于迎娶一個精明能干的好媳婦。墨師掌握著關鍵的“起墨”和“上梁”工序。起墨時,房東站樹根一側,墨師站樹梢一側,墨線彈下去,要求兩端墨色一樣明顯和粗細,否則視為不吉。墨線挑斷則視為兇兆,甚至要中斷建房子。
上大梁是建房子的關鍵。把一只灌醉的紅公雞系在大梁上,稱為“踏梁雞”。架梁師傅在房頂喝酒,丟下“拋梁粑”。吊角樓建成、門窗安就,還要請“全福人”(上有父母,下有兒女者)“踩門檻”,請親朋好友來喝“立門酒”。當天,德高望重的歌師高唱《建房歌》:“九天一熱鬧,九夜一夜好。熱天魚上游,吉日賓客鬧。天王賽衣冠,龍王愛賽寶。老人立新房,子孫不用造……建成新房子,居住要敬老……”
巫師陳正仁是郎德上寨的小鬼司(巫師之一,寨中有大、小鬼司各一人),看起來只是一個瘦瘦的極平常的老頭,每天去山里放牛,不管刮風下雨。他的水牯牛曾經在去年的“斗牛”比賽中獲得過第二名。村里人說:“他特別會說,會唱,能把人說哭。”陳正仁的父親也曾是一名鬼司,陳正仁是跟著父親學習。
當寨里人家蓋好房子,不乏有繁瑣而又有趣的儀式,其中一項是請陳正仁來念咒語,中柱上懸掛一簇五倍子、刺條、竹子、雞毛和草紙。據說,這有驅邪的功能,從而保佑住在這房子的主人平安、和睦、子孫繁衍。
房子的中柱一定要不辭辛苦地選擇一棵挺拔而根深葉茂、結子的楓樹,雖然在黔東南地區漫山遍野盛產的是杉樹。有認為,這與苗族祖先蚩尤有關。蚩尤死后,其桎梏化為楓木;也有認為,這與祖先的巢居習慣有關,楓木比一般樹木長得高大,而且楓木不怕雨水侵蝕,不易腐朽。長期以來,楓木與巢居的安全性、祖先的依戀情感發生“移情”的記憶,這種情感以建筑傳統的形式固定下來。在苗族三大方言區,現存上百年的房屋都用楓木做柱頭,特別是中柱。問及原因,說,“古人就是這么做的,傳下來。”
一座吊腳樓通常意義上的“正門”是沒有的我看到的一家吊腳樓雖然就在道旁,卻隔著三層錯落升高的稻田,只能沿著一道窄窄的田埂走進來,否則就要從寨子里彎曲的巷道摸進來,風景獨好,卻極其隱蔽。看得見,一時卻摸不進。吊腳樓板壁和地板統一的原木色極易造成視錯覺,難以發覺隱秘的房門、過道門、房頂上的倉庫口。這一特點幾乎伴隨著所有苗寨的吊腳樓,而以歷史上有過慘痛戰爭的郎德上寨為甚。
郎德上寨的先民本來居住在山梁上,“高山苗”慢慢才從四周的報吉山、干容炸當山、養干山、干育山上朝望豐河畔聚集。
苗人經歷數千年漫長的遷徙,尋求和平安寧之地,建造美麗的吊腳樓“簇擁”為寨而居,并且在遭遇壓迫時能夠那么頑強地抵抗,這與他們內心深處一種樸素生命哲學觀念休戚有關。
郎德上寨的山腰上佇立著一棵百年的老楓樹“保寨樹”,那里俯瞰河谷,茂密枝葉蔭庇寨子。嬰兒出生,眾人都要栽一批樹,足夠其終身使用之材。這種風俗造就郎德寨樹木蔥郁的山嶺。
對自然、勞作的觀察形成了他們“好死”和“歹死”的觀念。在遭遇壓迫時,非正常的死亡,所謂“歹死”,是他們最不愿意看到的。從這種生死觀念能看出,苗人把自己認同為自然的一部分,一直持守和強化這一點。在他們的文化中,或許“現代文明”程度不高,但從生命觀照上來說,沒有比他們更透徹參悟生命意義的了。也正是基于此,或許才在成為中原殘酷戰爭中的敗家前后,他們選取不停逃避、遷徙、隱居的方式。在苗人這里不會產生登峰造極的“英雄”價值觀,這在資本、商業、消費模式席卷地球的暴風眼里,何嘗不是一股生命的暖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