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片來源:姬東
對我們來說,苗族傳統服裝本身就很時尚,無論上衣裙裝還是短款,都很顯腰肢。但在這里,它們仍舊是傳統的。也有一些民族服裝會主動吸收一些現代元素,比如我所看到的一件苗族上衣便綴滿了閃光的毛須。不過,在服裝市場兩個延伸出來的角落,可以體會到更深層次的真相。
在服裝市場盡頭,分布了十家左右手織土布的攤位,從布匹的紋路與顏色來看,確是手工制造與印染的,但沒有一家敢保證自己的布不掉色。像煤礦工人一樣,大多數居家織造的苗族婦女都有一雙被靛藍染成藍黑色的手。而在另外一個甬道,大致有五六家攤位在賣手繡的花樣、背袋,走過去一看,全是機繡的圖案。幾乎沒有人出售真正的手工刺繡。只有一位幾乎不會說漢話的老婆婆在賣完全手工繡的布鞋,籃子里的幾雙布鞋就像她的年齡一樣,質地厚重、彌足珍貴,卻不免有些凋落之感。
這就是民族手工技藝的現狀。
我們總是習慣以"最后的"來標識那些珍惜之物,貴州丹寨,也被稱作"最后的鳥圖騰部落",然而,任何最后之物的美,都更接近凄美。作為貴州的第一民族手工大縣,苗繡、蠟染、織錦、蘆笙調、錦雞舞等丹寨特產,難道終將成為現代社會的消費符號而被旅游者的足跡蕩平?山川霧靄曾羈絆著當地人通往現代的腳步,而那現代生活是如此誘人與必須,丟棄傳統似乎只是時間問題。然而,就是在這"最后的鳥圖騰"跌落塵埃的時候,在丹寨,仍有一群人執著于手工的夢想,執著于心與手的傳遞,并努力證明著:即便在今天,靈魂并不是一件奢侈之物。
中國的每個地方都在尋找與"包裝"自己的地方標識。貴州的丹寨縣最為人知的,就是錦雞舞之鄉。這種包裝在初始看來,有點類似那件綴滿金色毛須的苗族服飾,努力向這個世界表達自己也說著同樣的語言。當然,那錦雞舞確實好看,漂亮的錦雞姑娘確實也露了很長一截大腿。
傳統,力求被現代社會所解讀與接納,于是故意地打磨裝扮出它們與這個社會相容相恰的模樣,等著被認出、被把玩、被帶走,眼巴巴地等在譬如景區的"旅游用品一條街"或者各種升級版農家樂里。而所謂的現代社會,也沒有給它們足夠的信心和耐心。在丹寨,我們遇到幾個來旅游的北京姑娘,也是號稱喜歡苗繡的,在凱里的民族市場里據說扎進去就不見人了,可拿出的各種"獵物"只是一些簡單的毛線繡與機繡。當然,在這些核心的、"開化"的旅游區,所見也無非這些。而她們處置這些旅程收獲的方法,通常是——回家后放相框里裱起來。這絕對是一件收藏品,但并不是所有的傳統都只有這樣一種用途,而我們在這樣做的時候,更加速了傳統的衰敗過程,精華離開了土壤而干涸,而土壤也缺少了精華的滋潤。
所有傳統,都面臨著這樣的窘境,只有學者與旅游者對它們感興趣,學者們將傳統的精湛裝入書齋與博物館,而企圖尋找本真的旅游者們,肆意用自己的價值觀教唆著失去信心、迷失方向的傳統。在凱里的繡片市場,你會覺得到了貴州版的北京潘家園,一座不懷好意的文化迷宮。因為我早已是熟客,賣家會帶我回家去挑選真正的老繡片,而作為旅游者,只能在滿街的機繡、做舊貨與技藝差強人意的手繡產品里盤桓迷惑。
在中國很多地方,這種因為追求商品價值兌現而進行的傳統廉價化,隨時都在發生。同行的"錦繡人生惠貧"項目負責人余英(該項目以手工扶貧為主題,通過培訓組織少數民族婦女從事刺繡等手工勞動,增加她們的家庭收入)總是說苗繡是"沒落的貴族",但就像北京的小孩經常戴一頂有假辮子的清式帽子一樣,苗繡這個沒落的貴族,在很多地方已經粗鄙得可笑而可悲了。
位于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丹寨縣是個手工之鄉,除了眾所周知的錦雞舞,尤以刺繡、織錦、蠟染與古法造紙著稱。但就像任何一個希望打文化牌的中國地方一樣,這幅漸次展開的丹寨手工地圖,在旅游洪流與庸俗復制之后,就成了一幅手工文化衰落的路線圖。隨著外部空氣的進入,以苗繡為代表的斑斕絢麗的民族手工,在過去30年的衰落速度令人震驚。上世紀90年代,一幅幾平尺的打籽繡只賣3000元,而現在,繡工勉強能織出幾個平方厘米的打籽繡片,就很難得。余英說,她們去過的村寨,手工技藝的代際傳播率已經從過去的幾乎100%下降到30%甚至更低,很多精湛的技藝已經失傳,而更多有手藝的人也絕少從事這項工作,"所以,要不了20年,這些技藝基本上就絕跡了。"
傳統是一種價值觀。刺繡、織錦、蠟染,曾經是苗族婦女的人生必修課,因為這決定了村寨對于女人聰慧與德行的評價,也決定了她出嫁那一天是否漂亮與榮光。她們只要這么去做,就一定能得到人生的回饋。
隨著外部空氣的涌入,傳統手工與傳統生活方式共同衰落,血脈被截斷。
從積極的方面看,婦女彰顯自己價值的方式更多了,比如舞臺燈光下的錦雞姑娘,雖然拖著絢爛織帶組成的錦雞裙,但肯定不必真的要去學織錦。不過擁有這些手工技藝的婦女,如果經由貨幣這個媒介,連過去一半的價值都無法兌現。在我們走訪的大多數村寨,外出人口已經接近或超過總人口的50%,在城鄉對立之下,大多數女人的生活境況其實在進一步惡化,因為男性大多外出打工,她們喪失掉的手工樂趣,被更為繁重的田間勞作與家庭瑣事所占據。
保護起來的傳承人,脫離了生活的土壤,何談繼承與發揚?